《红楼梦》的诗词,为什么碾压其他三大名著?

我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,各有读者倾心,三国的各方争霸、水浒的农民起义、西游的禅悟取经、红楼的贵族兴衰,情节无不深入人心。

对于故事的可读性,读者间或有争执,可如果单独拎出诗词这个部分,读者的观点几乎惊人的一致,那就是《红楼梦》是当之无愧的首位。

古典小说因通俗娱乐的功用,诞生之初并不被古代学者所接受,甚至认为小说难登大雅之堂,即便是《三国演义》这种家喻户晓的小说,也摆脱不了被嘲笑的命运。


(资料图)

比如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中就有这么一段记录:

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,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。此小说演义语也,何可入诗? 何屺瞻作札,有‘生瑜’‘生亮’之语,被毛西河诮其无稽,终身惭悔。

士人对小说存在偏见,并不仅仅是因为小说本身的性质,也是因为里面的诗词写得很粗糙。

古人写诗异常认真,经常是炼词炼字,苦吟成诗,一首好诗要既要言之有物,也要有审美意境,带给读者一种近乎超凡入圣的美学感受。四大名著中,除了《红楼梦》,其余三本都不具备这个条件。

三国、水浒、西游中的诗词部分,往往是用来调节故事节奏的,属于附加内容,即便全部删掉,对情节推进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。

其中,《西游记》中的诗词描写,几乎是清一色的打油诗,另有一些环境描写的诗词,仅仅是一味铺陈,毫无美感可言,李卓吾批评本首回便告知读者:凡《西游》诗赋,只要好听,原只为说而设,若以文理求之,则腐矣。

《三国演义》和《水浒传》也是相同的情况,古代小说的前身是话本,是服务于说书人和听众的,基于这种性质,诗词部分很难被予以重视,观众也只要听个痛快,懒得思考诗词的审美内蕴。

比如三国演义,赵子龙单骑救主一节,罗贯中写诗评价道:血染征袍透甲红,当阳谁敢与争锋。古来冲阵扶危主,只有常山赵子龙。

基本是打油诗的风格,甚至记性好的观众,从说书场出来,当即就能随口哼唱出来,就跟今天的口水歌曲一样,旋律单一、歌词简单,男女老少听完都能跟着一起唱。

《红楼梦》出现之后,这种尴尬的情况才被打破,而且后世学者没有用小说的眼光,轻视《红楼梦》,甚至屡屡借用红楼里的诗词。

举一个例子,比如红楼第四十回,刘姥姥进大观园,贾母等人乘船游玩,经过一片荷塘,看见一池子枯掉的荷叶,贾宝玉很不高兴,要让人把荷叶拔掉,这时候林黛玉站出来,说了一句: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,只喜他这一句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。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。

严格来说,林黛玉这里说错了,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并不是李商隐的原句,这首诗的原作写的是:留得枯荷听雨声。

其实这种篡改典故和诗词的做法,曹雪芹没有少干,比如原著第四回介绍李纨,曹雪芹将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改成了“女子无才便有德”,甲戌侧批赞叹:“有”字改得好。

曹雪芹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作家,他不会照搬照用前人的典故,有些自己不赞同的字眼,他就会精心修改。《红楼梦》是为女子立传,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口气武断,思维迂腐,所以曹雪芹小小任性了一下。

林黛玉将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改成了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残字更加凄婉,带有一种拟人式的凄凉,李商隐的“枯”字更有写实感,放在原作中是经典,单句拎出来就有点扛不住品咂。

自从《红楼梦》里出现了林黛玉的这句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后世学者居然纷纷效仿,比如清人斌良的《青海纪行集》中就写有:留得残荷凉听雨,种培秋菊晚宜霜。

再如清代女词人邓瑜的《金缕曲》的下半阙写有:留得残荷依弱盖,可怜红、犹作凌波步。闲意态,问鸥鹭。

当年《红楼梦》问世之后,更有时人评曰:开篇不说红楼梦,读尽诗书也枉然。这是对红楼梦的至高评价。

为什么清人中有人引用《三国演义》当典故,被骂得愧悔不已,而《红楼梦》里的诗词,却被给予了高度评价,甚至于纷纷引用,自然是因为红楼里的诗词都是用心血写出来的,文人骚客们愿意对红楼梦俯首称臣。

曹雪芹对诗的执念,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境界,甚至批书人评价曹雪芹写红楼一书,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传诗,用目前流行的一句话说:为了尝一口醋,才包了这顿饺子。

《红楼梦》里的诗词,不再是无足轻重的附庸品,而成了整部作品的血肉,如果缺少了它,红楼的内涵和底蕴,都会严重下跌。

如果不是那句“情天情海幻情身,情既相逢必主淫”,我们不会知道,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的不伦之恋,其实是双方自愿的;

如果不是那句“清明涕送江边望,千里东风一梦遥”,我们不会知道探春的最终结局,是在清明节那天被当成和亲工具,远嫁他乡;

如果不是那句“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”,我们不会知道,贾宝玉在贾家败落之后,曾度过一段“寒冬噎酸齑,雪夜围破毡”的艰辛日子,这跟高鹗续书的结局是完全不同的。

曹雪芹按头制帽,每个人口中吟出的诗,无不符合个人身份和性格设置,《葬花吟》里的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,只有身世凄凉的林黛玉才能写出来;

第七十回众姊妹写柳絮词,柳絮天然具有消极悲凉,无处可依的消极意义,要想翻转过来,何其困难,只有精通蘅芜之体的薛宝钗,硬是写出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,将消极转为积极,简直惊为天人。

而像薛蟠这样的纨绔公子,在酒令游戏中,也会暴露自己的短项,吟出:女儿悲,嫁了个男人是乌龟。女儿愁,绣房撺出个大马猴。类似这种通俗浅薄的句子。

这些诗句一一对应每个人,读者几乎下意识就能判断出来,某句诗是某人写的。

除了人物设置方面,曹雪芹甚至将诗词铺排到了环境里,比如第二十五回,贾宝玉早上起床,寻找昨日帮自己倒茶的丫鬟小红,一个人靸着鞋出门,看见丫鬟们在扫地干活,在描写林红玉时,曹雪芹写得极妙,原著记:

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,只装着看花儿,这里瞧瞧,那里望望,一抬头,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,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,看不真切。——第二十五回

甲戌双行夹批写: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翻出者,皆系此等笔墨也。试问观者,此非“隔花人远天涯近”乎?

《红楼梦》里的所有景儿,都是通过绝美的诗词化过来的,贾宝玉寻找小红,却被海棠花遮住了视线,看不真切,从情节角度来看,似乎平平无奇,但只要读者带入进去,眼前就会出现一株鲜艳的海棠花,背后有一美女,隐隐绰绰,看不真切,真真是“隔花人远天涯近”,一丝不错。

再比如第二十六回,晴雯把黛玉拒之门外,林黛玉一个人独立于花阴之下,心中又是悲伤,又是生气,曹雪芹将这副诗词画面,通过文字展现出来,写道是:

林黛玉不顾苍苔露冷,花径风寒,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,悲悲戚戚呜咽起来。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,具希世俊美,不期这一哭,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,俱忒楞楞飞起远避,不忍再听。真是:花魂默默无情绪,鸟梦痴痴何处惊。——第二十六回

每一句话、每一个字,分明都是从诗词中化过来的,这种风格让《红楼梦》整部书,都置于一种绝美的审美领域里。

当然,笔者此篇文章,对《红楼梦》诗词内涵的解读,仅仅是管中窥豹,不及原著内涵之万一,事实上,红楼诗词的解读是一个庞大的工程,不仅作者匠心独运,也考验读者的阅读接受能力,若是只读情节,看个故事便罢了,那只能囫囵吞枣,实在可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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